论文学的永恒(上)——漫谈文字递归叙事
本文共分三部分,讲述我自己怎么确证「文学是永恒」这个信念的一段思想旅程。第一部分主要从人类文化、文学史出发,采撷各个学科的知识,通过鉴赏卡夫卡的作品,引出文学的递归特性。我们将能看到,世界、心智、语言的关系是怎样被奇妙地联系了起来,仿佛延绵着一条若隐若现却永恒如一的金线——
卡尔维诺的信念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 海子
近代科学亦物理学的创始人伽利略曾说,宇宙这部大书是由数学谱写的。那么之于心智与文化,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数学与物理对于宇宙和自然有多重要,语言和心理就对人类心智与文化有多重要。自从六千年前苏美尔人写下第一行楔形符号起,语言从言语凝结成文字,不仅标志了人类文明的诞生①,也为现代我们使用文字和研究语言提供了基本载体。
文字——正如科普大师卡尔·萨根在《伊甸园之龙》中所言,这种体外信息的能力出现,让人摆脱了对预先编码遗传信息的依赖。对进入文明世界的人类而言,非虚构的书写用来记录和探索,形成历史、哲学或科学。这些论说性的文字,从大自然母亲和社会现实取经,成为人类在物质世界生存和发展的主要依据;而虚构书写——即文学,无论是脱胎于神话的史诗,模拟人世悲欢的戏剧,抒发个人情志的抒情诗,抑或是探索人可以有怎样生活的小说,都付诸于生存意义的激发和生命可能性的创造。如果说代表物理世界的 Nature 是来自造物主造化,那么在第六天后,人所能真正从事的创造活的动,便是基于文字在精神世界的创造了。②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就是这样一位文学的信徒。他曾说过:
我对于文学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只有文学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给予我们的感受。
但,卡尔维诺是怎么知道呢?也许,是他身为先锋作家对自己独特感受坚信的直觉,也许是他日益感到,我们的时代在「科学」下已日趋专业化,而唯有文学,才能整合我们业已分离化的多种视域。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更是大胆且小心地提出,小说和科学、哲学一样,同样是探索世界不可或缺的手段③。
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20 世纪之于文学,也是一部跌宕起伏的百花绽放史。卡尔维诺曾说,卡夫卡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作为现代文学的先知,卡夫卡的启迪正如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等后来展现那样,将真实的刻画首先从外在客观转向了内在的精神世界,以幻想小说或寓言的的形式开启了各种思想实验,在表面的荒诞或玄想下,却反映了人类心理底层体验的种种真实。这样,即使曾在 20 世纪中「文学已死」④ 的一片嘘声下陷入困境,文学最后依然活了过来,并顽强越过后现代于当代百花齐放。
而在当代,技术和传媒的发展,又让曾经这面人类精神的镜子进入了小众的橱窗。如棱镜百光,收于一隅。当前的我们不禁要问,文学还会继续繁荣下去吗?我们是否像卡尔维诺那样有足够的信心?这种信心,仅仅是基于怀念和对文学的热爱吗?让我们回到文字本身——对,是最初的文字符号本身,站在语言学——这座自然和人文之间的桥梁下,重新审视文学,我们或许能得到一个光明却更加理性的答案。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北岛
生长自己,也看着自己。文字就这样带着自己的记忆,走着自己的生命旅程。在行到水穷处时,总能泛起一朵纤云。英国诗人奥登称卡夫卡是我们时代的但丁,就如维吉尔一样,开启我们眼前的「现代」世界。现在,就让我们从卡夫卡的一篇微型小说《启程》吧。
启程
我吩咐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进马厩,给我的马鞴上鞍子,然后跨上了马。
在远方,响起了号角声,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在大门口,他拦住我,并且问道:「你骑马上何处去,主人?」。
「我不知道,」我说,「只想离开这儿,只想离开这儿。经常地离开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标」。
「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是的,」我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我不需要带任何干粮,」
我说,「旅行非常漫长,要是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肯定得饿死。干粮是没法救我的。所幸,这的确是一次真正惊人的旅行」
读完后什么感觉?如果以19世纪现实主义来看,小说所写的简直荒谬。然而若再仔细体会,会发现在卡夫卡笔下,文字叙事是那样合乎逻辑地延展开来,如同一个纸片人在避开众目睽睽下跳了一支圆舞曲,最后又灵巧地展露出了自己另一面。掩卷后,还是体验自我吐露了实情:我们经历过这样的真实。
卡夫卡是怎么做到的呢?
如果我们不想像一般评论家和作家那样,笼统地将之称为「多重含义」或「解释黑洞」,不从语言和叙事结构去仔细分析,就不会看清楚 。毕竟读卡夫卡,如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也坦言,「人类的大脑还没那么复杂」。
小说开始,营造了一个奇怪现象:仆人听不懂我的话,听不到远方的号角,以至于我不得不亲自去牵马。到门口他却阻止我了,并问我要去哪儿。我很诚实:我不知道,但只有经常性离开离开,我才能达成目标(1)。他又细问,我显得有些不耐烦:「离开此地」就是我的目标(2)。仆人则提示道:我还没有带上干粮呢。这时旅程的合法性似乎得到了确认,于是我继续回答——并论证自己现状的合理:旅行太长了,不能在路上得到吃的,带有限的干粮肯定得饿死(3)。也正因为如此,毫无疑问我在进行着一场惊人的旅行(4)。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先用逻辑的眼睛看看是怎么发生的⑤:
(1):「达成目标」 → 「经常性地离开」。我不清楚目标,但将目标的必要性指向了当下
(2):「离开此地」↔︎ 「我的目标」。这时,外在的目标 = 当下行为
(3):「没有带干粮」
(4):(「有限干粮」^「旅行太长」→ 饿死) → 「必须在路上获得干粮」)→ 这是一场惊人的旅行。由于(2)已经开始旅行的我,对旅行进行评价。我期待并定义了一场「惊人」的旅行,这种惊人的旅行会太长并且在路上获得干粮才能完成,所以一切初始的准备都是没必要的。因此最后我成功反驳了仆人(3)的提示。
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有趣的吧?乍看下很荒谬,如一个荒诞的幽默,但解析来看,会发现对我们都似曾相识,这种无意识、非理性决策所造成的生存处境。然而如果以通常叙事逻辑去讲述,就很难达到要表达出的效果和体验。心智就好像黑暗中的眼睛,两个只能看到正反两个光圈的聚光灯,它不能也很难一下子表现出我们心理体验的全貌。但,卡夫卡却做到了。卡夫卡的创举在于,他不仅摒弃了外在世界固化的真实(如在「变形记」中),并开拓性地创造了一种更能反映人类生存体验——往往被评论家笼称之为「悖谬」的手法。然而这种表面特征的描述,却没有揭示其操作性的结构实质。
我们需要更细致入微的眼睛观察。
对这篇小说的分析,在(1)、(3)、(4)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好像出现了相同或类似的操作。无论是之于目标和离开的概念,还是我对仆人、对旅程、对我自己所言说的话,卡夫卡多次运用了一种词句之间的互相引涉、互相评价的表现方法。这种操作,在数学和计算机科学,乃至后来的叙事学中,都不陌生,所以造成的「悖谬」效果,只是它的某个结果而已。——这种操作就是「递归」。卡夫卡的创举在于,他将这种手法细致到了作品字里行间的微观层面,从而可以同时表达任意精细乃至截然相反的思想内涵。
可以说,「递归」—— 这种独特的操作,不仅和人类的语言能力有关,和人类的认知能力和创造力有关,更和文学能达到怎样可能的境界息息相关。
那么,究竟什么是「递归」?和语言、文学又有怎样的关系?
一千零一个夜晚
想要理解递归,先要理解递归
递归其实并非语言独有,而是自然世界乃至人类文化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从基本粒子的运动到宇宙的生成,从人类早期文化崇拜痕迹到语言逻辑悖论,都有递归的影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反映了宇宙的某种本质的特性。
若从视觉上理解递归,最简单的就是所谓德罗斯特效应(Droste effect),一张图片的部分与整张图片相同,部分到自指的系统形成无穷嵌套。如果有两面镜子,你可以轻易造出这样的系统来。当然你可能会想起著名版画师埃舍尔的《手画手》或说谎者悖论。它们都是递归的某种特殊实例。
为什么宇宙的属性,会在人类心智上体现呢?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很可能和人类的镜像细胞有关,即我们熟知的「镜像神经元」。它的作用不仅能够对同类动作进行模仿,为共情提供基础,还提供了一种「跨模态抽象」⑥能力。通过计算,可以将某种性质的映像,例如视觉表现,变换到另一种性质的映像,例如运动和听觉。例如,有个有趣的「Bouba-kiki 效应」,有超过90%的人都将两种不同的图形正确对应到 Bouba 和 kiki 两个单词的发音上。下面哪一个是Bouba,哪一个是kiki?⑦
因此,很可能就是镜像神经元,让人类继承了递归这个来自宇宙的神秘属性。
回到文学史上,递归其实也不是从卡夫卡第一次出现。很早以前就出现了叙事递归,即「故事套故事」的模式,如最简单的「从前有座山」;或更复杂的阿拉伯小说集《一千零一夜》,就出现了连环包孕式结构,从一个故事中包含其他所有要讲故事。
在《一千零一夜》中,串联全篇的,是以智慧应对国王处决的公主山鲁佐德的故事。自发现上一任王后的不忠后,山努亚便坚信天下的女人都是不可信的。他发誓要每天迎娶一个女人,并在第二天早上砍下她的头颅,以维护自己的名誉。而被迎娶的山鲁佐德公主,则通过不断讲故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山鲁佐德便开始继续讲述前一晚的故事,以此吸引丈夫的注意力。
当一个故事结束后,她便开启另一个新的故事,且通常都是由故事中的人物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每当天光破晓,故事进入最扣人心弦部分的时候,国王为了听完故事的结尾,都会暂且赦免山鲁佐德的性命。
这样在 1001 夜后,国王的灵魂已被改变,最后与山鲁佐德公主白首偕老。
类似《一千零一夜》这种故事手法,完全可以用计算操作语言来描述:
推入:暂停当前层工作(公主和国王),记下位置,在下一层开始新工作(讲新故事)
弹出:结束当前层(讲完的故事),在上一次恢复工作(公主和国王)
堆栈:存储信息(记录每次开始和结束故事衔接的信息)
文本每进入一个新的层次,就将一个故事「推入」到一个等待完成的叙事「堆栈」上,每完成一个故事,就将它「弹出」,将读者的注意力返回到前面的层次。这部阿拉伯作品中的许多写作技巧,后来都成为现代小说的主流,例如连环包孕式结构、埋设伏笔以及对重复律的使用等等。
叙事学家赫尔曼在《新叙事学》中认为:
正是通过递归原理的应用,叙事才解决了必要的形式封闭与生活、经验和历史等题材开放的冲突。每一个叙事都是从无限的时间织物上割下有限的一片,并将其展示给读者。递归叙事将再现范围扩展到故事主线以外,扩展到为叙事现在重新演示筛选的事件之外,从而使叙述者才能领会和驾驭不断增生的种种故事。
当然,如前所言,身处现代文学源点的卡夫卡的天才在于,将「递归」的使用从语篇层级精细到了词句层。对从神话时代、古典世界一路走来的文学,恐怕也只有这样的手法才能撑得起对越来越复杂的现代世界的刻画了。
那么,「递归」究竟是什么呢?上面的一些例子,或许并不能准确表达递归的内涵,它们只是递归现象的几个外延实例。而如果陷到「想要理解递归,先要理解递归」怪圈,那就更太恐怖了:理解是理解了,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真理解了?这里给出一个简单定义:
递归:事物通过指向自身或其所属类型进行定义的一个过程。
所定义的事物,正是在递归操作的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虽然递归现象出现在各个领域,但最早给出精确定义的还是在数学与计算机科学中,在20世纪30年代哥德尔、丘奇、图灵等通过对自然数集合的可计算性研究,建立了作为数理逻辑分支之一的递归论——即可计算性理论。在递归函数的定义中,会将函数自身应用在定义中。
那现在,我们只要清楚:一个事物,只要不是通过指向外部定义自身,而是通过自我或同类指向、通过自己调用自己定义而展示的自身的,那么它就是递归产生的一个实例。
或许上面听起来依然有点抽象,然而这完全不是问题。只要你现在仍在这里进行阅读,只要你是一个大于 7 岁或具有同等智能的儿童,就一定能理解并像游泳一样理解并运用好递归。就在近些年,一位年过花甲却仍然精神矍铄老爷子,已经这样信誓旦旦说了——这位老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
to be continue…
(在下一篇「创造世界的本能」中,我们会详细讲述乔姆斯基和语言学的故事)
注释
① 历史学普遍认为城市和文字诞生是文明诞生的标志。
② 文字是人类独有的更高阶的符号系统。音乐、绘画或雕塑等艺术,依然属于现实世界的构造。黑格尔认为诗是最高的艺术,「诗把造型艺术和音乐两个极端,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在精神内在领域本身里,结合于它本身所形成的统一整体」(《美学:第三卷下)。
③ 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在《伊西斯的面纱》中正本清源,认为诗歌和科学属于同一种精神态度,即通过吟唱、言说、沉思揭开宇宙秘密的俄耳甫斯态度,而相对立的,则是试图通过技术手段逼迫自然交出秘密的普罗米修斯态度。因此,昆德拉的看法其实是在回归古典传统。
④ 1967年,哲学家罗兰·巴特和小说家约翰·巴斯分别发表《作者已死》和《文学的枯竭》,前者警告与消费资本结合的作者权威已让文学身陷囹圄。而后者文中表达的困惑则昭示小说似乎已经穷尽所有形式可能性。一时之间「文学已死」甚嚣尘上,但而后「文学的复兴」正是由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等发起。
⑤ 借用了逻辑符号分析,在「我」的视角下
A→B:A 是 B 的充分条件,如果 A 则 B
A^B:合取,表示「且」或集合的交集,A、B 同为真,A^B 为真
A↔︎B:A、B 互为充分必要条件,二者等价
⑥ Ramachandran, 2007
⑦ 哪一个是Bouba?哪一个是 kiki?公众号回复 kiki 获得答案。